地铁2号线陆家嘴站，晚高峰。空气粘稠浑浊，混杂着汗味、廉价香水味和地铁特有的金属与尘土的气息。张易像罐头里的沙丁鱼，被前后左右的人墙死死挤压在站台边缘。西装笔挺，公文包勒得肩膀生疼，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他的眼皮。金融民工的一天，终于在K线图令人窒息的起伏后划上句号，只剩下这趟开往莘庄的拥挤归途。
列车裹挟着巨大的风压和噪音进站，刺耳的刹车声像是城市疲惫的呻吟。人群瞬间变成沸腾的漩涡，朝着尚未完全打开的车门汹涌而去。推搡，挤压，低低的咒骂。张易被人流裹挟着向前，脚尖几乎悬空。混乱中，他脚下踢到了一个硬物，发出一声闷响。他下意识地低头，在一堆匆匆掠过的皮鞋、高跟鞋之间，瞥见一个暗沉的东西半卡在站台边缘与轨道缝隙的阴影里。一个手机？老掉牙的款式，笨重的塑料壳，屏幕布满蛛网般的裂痕，像一张濒死的脸。
鬼使神差，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蜂鸣声凄厉响起时，张易猛地弯腰，不顾身后不满的推搡，一把将它捞了起来。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。车门在他身后“哐当”合拢，将他隔绝在站台，那部捡来的旧手机像个烫手又诡异的战利品，躺在他汗湿的手心。
回到租住的、永远弥漫着隔壁饭菜油烟味的老旧公寓，张易才仔细打量这部手机。塑料壳磨损得厉害，没有任何品牌标识。他长按侧面唯一的物理按键，屏幕挣扎着亮起一片惨白的光，刺得他眯起眼。屏幕中央，孤零零地悬浮着一个图标——一个极其简陋、由粗粝像素点构成的、类似古旧罗盘的图案，下方一行小字：“轨迹”。
好奇心压倒了疲惫。张易点开那个图标。屏幕跳转，映入眼帘的并非他预想中任何正常APP的界面。没有广告，没有花哨的UI设计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背景。在这片纯粹的黑幕上，一行行冰冷、简洁的数字和代号正以一种精确到近乎冷酷的节奏，无声地滚动、跳动、刷新。
EUR/USD：1.1234 → 1.1289（+0.49%）
BTC/USDT：28450 → 31200（+9.65%）
AAPL：172.88 → 178.21（+3.08%）
SH600519（磐石集团）：1789.00 → 1825.50（+2.04%）
张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，又猛地松开。他死死盯着那个熟悉的SH600519代码，那是他今天在办公室盯了一整天的核心持仓股！屏幕上的价格跳动，和他收盘时看到的走势图……不，不对！这上面显示的，是此刻根本不可能存在的“当前”价格！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，正以惊人的幅度向上攀升，远远超出了日内的任何技术分析和市场预期！
这不可能！幻觉？恶作剧？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，尖锐的疼痛真实无比。他猛地抓起自己那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，手指颤抖着打开证券APP。熟悉的界面加载出来，磐石集团的K线图安静地躺在那里，收盘价赫然定格在1789.00元，和他记忆里分毫不差。而旧手机屏幕上，那个幽灵般的数字“1825.50”还在微微闪烁，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光芒。
血液瞬间冲上头顶，嗡嗡作响。一个荒诞绝伦却又无法抗拒的念头，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理智：预知？未来？
第二天一早，张易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冲进办公室。他几乎一夜未眠，旧手机就放在枕边，屏幕一直亮着那片诡异的黑色和跳动的数字。那个“1825.50”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。开盘集合竞价阶段，磐石集团在1789附近小幅震荡。张易的手心全是汗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他死死盯着交易软件，又看看旧手机上那个纹丝不动的、高悬的数字。
九点三十分，正式开盘。股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，开始极其稳健地、阶梯式地上涨。1790…1795…1800…1805…张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，手指悬在鼠标的“买入”键上，却迟迟按不下去。恐惧和贪婪在脑中激烈交战。万一是假的呢？万一是陷阱呢？可那数字…那精准的、完全无视盘中任何小幅波动的攀升轨迹…1810…1815…
“妈的！”他低吼一声，几乎是闭着眼，将账户里仅剩的、原本打算交房租的五万块钱，全仓杀入！手指点击确认的瞬间，他甚至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股价像最忠实的猎犬，紧紧追随着旧手机上那个“未来”数字的足迹。1818…1820…1823…当股价最终在下午两点左右，稳稳站上1825.50元时，张易的账户盈利数字定格在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位置——接近一万四千块！仅仅一天！
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。他瘫在办公椅上，仰着头，无声地大笑，身体却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发抖。成功了！是真的！那部手机…是点石成金的魔杖！
下班时，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。陆家嘴站依旧人潮汹涌，但张易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。他挤进熟悉的2号线车厢，空气中浑浊的味道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金钱的芬芳。他盘算着这笔“横财”的用途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。
就在这时，刺耳的尖叫声撕裂了车厢内沉闷的空气！
“啊——！”
声音来自张易左前方不远处，一个穿着灰色西装、提着公文包的年轻男人。他双眼翻白，身体像通了高压电一样剧烈地、不自然地抽搐，手臂和腿脚疯狂地甩动，撞在旁边的乘客身上。他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，嘴角溢出白沫，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，“砰”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，四肢仍在以诡异的角度剧烈痉挛。
“有人倒了！”“快打120！”“怎么回事？癫痫吗？”惊恐的呼喊瞬间炸开。人群像受惊的鱼群，本能地向后退缩，在狭小的空间里引发混乱的推挤。张易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，踉跄着扶住扶手，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，血色瞬间褪去。
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在地上痛苦抽搐的陌生人，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装着旧手机的公文包。一股冰冷的寒意，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。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。是巧合吗？一定是巧合！他拼命说服自己，可那个倒下的身影，那扭曲的面容，像噩梦的碎片牢牢钉在了他的视网膜上。
混乱中，一个身影敏捷地拨开人群，蹲在了倒地的男子身边。那是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、气质干练利落的年轻女子。她动作迅速而专业，检查男子的脉搏和瞳孔，同时用清晰镇定的声音指挥着周围：“麻烦大家让开一点空间！保持通风！谁有硬一点的东西垫在他头下？请帮忙联系站务员和120！”她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，稍稍安抚了周围的恐慌。
张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女子吸引。她侧脸的轮廓清晰而冷静，专注救人的神情在混乱中显得格外耀眼。有那么一瞬间，他几乎忘了自己的恐惧。女子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，抬眼扫了他一下。那是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，带着审视和职业性的敏锐，仿佛能穿透人心。张易心头一凛，慌忙低下头，心脏跳得更快了。他看到她风衣内侧似乎别着一个证件套。
女子——陈薇，公共交通分局刑侦支队的警探——在120到来接手后，才站起身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车厢，尤其是事故发生的中心区域，以及周围每一个神情异样的乘客，包括那个脸色惨白、眼神躲闪的年轻男人——张易。直觉告诉她，这个男人的反应，不仅仅是普通乘客的惊吓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张易的生活被彻底割裂。
白天，他是被幸运女神亲吻的金融新贵。那部旧手机成了他唯一的神谕。他贪婪地汲取着屏幕上那来自“未来”的信息流，将全部积蓄、信用卡套现的资金、甚至不惜借了高息网贷，疯狂地投入这个永不亏损的“预言”游戏。账户里的数字像滚雪球一样疯狂膨胀。他换了离公司更近、更昂贵的公寓，买了觊觎已久的名表，在米其林餐厅里一掷千金。财富带来的眩晕感让他飘飘欲仙，仿佛置身云端，俯视着芸芸众生。他沉溺于这种“拼”就能“赢”的极致快感，工作成了敷衍，同事关系变得疏远，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那方小小的、布满裂痕的屏幕。
而夜晚，当他不得不再次踏入那钢铁巨兽的腹腔——上海地铁2号线时，白天所有的浮华和兴奋瞬间褪色，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的审视。
每一次！每一次当他凭借手机上的“预言”在市场上大获全胜，满载着财富的狂喜离开交易所，踏入地铁站的那一刻，噩梦就如影随形，从未缺席。
第二次大额盈利后，他乘坐的那节车厢顶灯突然爆裂，火花四溅，短暂的黑暗和惊恐引发小范围踩踏，数人受伤，尖叫声至今在他耳边回荡。混乱中，他再次瞥见了那个米白色的身影——陈薇，她正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，脸上沾了点灰，眼神却更加锐利，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人群。
第三次，地铁在隧道中毫无征兆地急刹，巨大的惯性让站着的人群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摔倒，一个女孩的额头撞在金属扶手上，血流满面，无助的哭声撕心裂肺。张易在混乱中被挤到角落，一抬头，正对上陈薇隔着人群投来的目光。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，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、锁定目标般的笃定。张易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头顶。
第四次，一个中年妇女在拥挤中突然捂住胸口，脸色青紫，痛苦地蜷缩下去。张易下意识地想上前帮忙，脚步却像灌了铅。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冲了过去——又是陈薇。她跪在妇人身边进行急救，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。在等待救援的间隙，她抬起头，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，精准地落在张易身上。她的眼神极其复杂，有对生命的关切，有对职责的坚定，还有一丝…张易无法解读的、深沉的疑虑，仿佛在无声地质问：“为什么每次都有你？”
每一次事故，都精准地发生在他交易成功后的通勤时段，发生在他所在的车厢或紧邻的车厢！每一次，他都是那恐怖现场的目击者，甚至…参与者？那些受害者痛苦扭曲的面孔，绝望的眼神，混杂着血腥和恐惧的气息，如同跗骨之蛆，在他每一次成功的狂喜后，给予最残酷的鞭笞。而陈薇，这个冷静而执着的女警，像一道越来越近的阴影，紧紧咬住了他的踪迹。
“巧合！一定是该死的巧合！”深夜，张易在空旷的新公寓里对着镜子低吼，镜中的人双眼布满血丝，脸颊深陷，带着一种被财富和恐惧同时掏空的疯狂。他试图说服自己，试图将那部手机远远扔掉。可当第二天开盘前，手机屏幕上再次跳出那预示着巨额财富的神秘数字时，所有的恐惧和道德挣扎，在令人窒息的诱惑面前，脆弱得不堪一击。他颤抖着手，又一次输入了买入指令。赢的欲望，已经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毒瘾。
一个周六的午后，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城市的阴霾。张易试图用购物和美食麻痹自己，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安静的街角咖啡馆。刚坐下，一个身影推门而入，阳光勾勒出她干练的轮廓——是陈薇。
张易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，下意识想躲，却已来不及。陈薇也看见了他，眼神里掠过一丝意外，随即恢复平静，径直走了过来。
“张先生？真巧。”陈薇在他对面坐下，点了一杯美式，语气听不出波澜。
“陈…陈警官。”张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，手心却在冒汗。
短暂的沉默有些尴尬。陈薇的目光扫过他放在桌边、价值不菲的新手表，又落回他憔悴的脸上：“张先生最近似乎…赚了不少？但看起来休息得不太好。”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。
张易苦笑一下，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：“压力大而已。金融这行，起起落落。”他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群，声音低了下去，“有时候看着这些人，觉得他们虽然辛苦，但至少…简单。” 这句话半是伪装，半是发自内心的疲惫和羡慕。他想起了那个在地铁里抽搐倒地的年轻人，想起了血流满面的女孩，想起了陈薇跪地救人时汗湿的鬓角。
陈薇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中一闪而过的真实脆弱和迷茫。这和她资料里那个在交易场上杀伐果断、账户资金暴涨的金融新锐形象有些出入。她端起咖啡杯，语气缓和了一些：“是啊，生活不易。尤其是最近地铁不太平，大家出行都提心吊胆。”她顿了顿，目光变得专注而直接，“张先生，你经常坐2号线，有没有留意到什么…特别的人或事？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细节？”
张易的心猛地一沉，几乎要脱口而出那部手机和可怕的关联！但话到嘴边，变成了更深的恐惧。他能说什么？说一部捡来的手机能预知未来，代价是别人的生命？谁会信？只会被当成疯子，或者…坐实了他就是幕后黑手的嫌疑。他避开陈薇的视线，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：“没…没什么特别的。就是人挤人，大家都赶时间。”
陈薇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手指，没有追问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这声叹息很轻，却像羽毛一样拂过张易紧绷的神经。他抬头，意外地在陈薇眼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…或许是同情？或许是困惑？不再是冰冷的审视。这微妙的变化，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，让张易冰冷绝望的心底，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。这个一直在追捕他的女警，似乎并非铁板一块。但这丝涟漪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——他无法承受向她坦白的后果，无论是法律的，还是…那部手机可能带来的未知反噬。
这次短暂的咖啡馆偶遇，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，在两人心中都激起了波澜。对陈薇而言，张易身上那种割裂感（巨富与憔悴、精明与脆弱）更加鲜明，让她无法将其简单归类为嫌疑人。而对张易，陈薇那声叹息和短暂流露的复杂情绪，像一道微光，让他意识到这个追捕者也是一个有温度的人，这反而加深了他的痛苦和孤立无援感。
直到一个雨天的傍晚。
地铁车厢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雨伞和人体散发出的闷热气息。张易缩在角落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，祈祷着今天能平安无事。手机在公文包里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。他刚完成了一笔极其大胆的操作，账户数字再次飞跃。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，就被巨大的、熟悉的恐惧彻底淹没。
一个低沉而严肃的声音穿透了车厢的嘈杂，在他身后响起：“张先生？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。”
张易浑身一僵，血液似乎瞬间凝固。他缓缓转过身。两个穿着便装、但气质干练的男人站在他面前，眼神锐利如鹰隼。其中一个稍年长的，出示了证件——上海市公安局公共交通分局刑侦支队，陈薇。
“我们有些关于近期几起地铁意外事故的情况，想请您协助了解一下。”陈薇的声音很平静，但每个字都像冰锥，扎进张易的心脏。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他紧抓着的公文包，又落回他惨白的脸上。张易注意到，她的眼神深处，似乎比上次咖啡馆见面时多了一抹沉重和决绝。
张易感觉脚下的车厢地板在晃动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。
警局的询问室灯光惨白，空气冰冷。陈薇和她的搭档坐在对面，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。
“张先生，根据我们的调查，过去一个月内发生的七起性质严重的地铁意外事件，包括乘客突发急病、设备故障引发骚乱、以及不明原因的急刹车事故，发生的时间和地点，”陈薇停顿了一下，目光锐利地锁住张易躲闪的眼睛，“与您当天乘坐地铁2号线的时间和车厢位置，存在高度重合。您对此有什么解释吗？”
“我…我不知道…”张易的声音干涩嘶哑，手心全是冷汗，“巧合吧…高峰期人那么多…总会有人在某个时间点出现在某个车厢…”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，试图避开对方那洞穿一切的目光。他不敢看陈薇的眼睛，那里面似乎有他承受不起的东西。
“巧合？”陈薇的搭档，一个姓李的年轻警官，轻轻敲了敲桌面上一份打印出来的资料，“那么，这些呢？”他推过来几张放大的监控截图。画面有些模糊，但张易一眼就认出了自己——在陆家嘴站弯腰捡拾东西的自己；在发生踩踏事故的车厢里，一脸惊骇、脸色惨白地紧贴车厢壁的自己；在急刹车事件中，被撞得踉跄、眼神惊恐的自己…每一张图片的时间戳，都精确地对应着他完成“预言”交易后不久！
更让张易如坠冰窟的是另一组照片。那是七起事故中部分受害者的照片。陈薇的声音如同宣判，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：“我们注意到一个更值得关注的细节，张先生。这几位不幸的乘客，在事故发生前，都曾短暂地出现在您身边，与您有过近距离接触，甚至…是在您完成那几笔令人瞩目的成功交易时，恰好与您同处一节车厢。”
照片上的面孔，有那个抽搐倒地的年轻男人，有那个被灯管碎片划伤手臂的女人，有那个在急刹车中撞破了头的女孩…他们的脸，此刻在张易眼中无限放大，扭曲，带着无声的控诉。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，几乎要呕吐出来。不是巧合！从来就不是巧合！那部手机…它吞噬的不是虚无，而是身边活生生的人命！他用别人的痛苦和生命，兑换着自己账户里冰冷的数字！
“我…我…”巨大的恐惧和罪恶感彻底击垮了他，他瘫在冰冷的椅子上，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，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。他猛地抬头看向陈薇，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，嘴唇哆嗦着，几乎要将那恐怖的秘密和盘托出！他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震动——那是一种看到一个人精神彻底崩溃时的、近乎怜悯的震动。
陈薇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崩溃的男人，眼神复杂。她合上记录本，声音依旧平稳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，同时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劝导意味：“张先生，我们希望您能仔细回忆一下，任何您认为异常的细节。您最近，有没有捡到过什么…特别的东西？或者，接触过什么…不同寻常的人？说出来，也许…是解决问题的开始。”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，仿佛在传递某种无声的鼓励。
张易的内心在疯狂挣扎！陈薇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！也许…也许告诉她，这个似乎还存有一丝善意的女警，她会有办法？这个念头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！但就在这个瞬间，他公文包里的旧手机，隔着厚厚的皮革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、只有他能感觉到的、冰冷刺骨的震动！像是一条毒蛇在发出警告的嘶鸣！
他张开的嘴猛地闭上了。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之光瞬间被更深的恐惧扑灭。他想起那些受害者惨死的模样，想起手机屏幕上冰冷跳动的数字…不！不能说！说出来，不仅自己会万劫不复，可能还会连累她！或者，那诅咒会立刻降临到她身上！他死死咬住下唇，直到尝到血腥味，痛苦地低下头，肩膀剧烈地耸动，发出压抑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最终，他只能绝望地摇头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陈薇看着他痛苦挣扎却最终选择沉默的样子，眼中那丝微弱的波澜也彻底沉寂下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失望和更加冰冷的职业警惕。她不再言语，示意搭档结束问询。
张易最终没有被拘留。缺乏直接证据，警方只能将他列为高度关联人员，要求他近期不得离开本市，随时配合调查。走出警局大门，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，张易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，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。他被盯上了，彻底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之下。那部手机，不再是点金石，而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。而陈薇…他亲手掐灭了可能存在的唯一一丝理解或救赎的光亮。
回到那间用“血酬”换来的豪华公寓，张易像一头困兽，在空旷的客厅里来回踱步。巨大的落地窗外，是陆家嘴璀璨迷离的夜景，霓虹闪烁，车流如织，勾勒出这座金融之城永不疲倦的轮廓。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景象，如今却像一张巨大的、嘲讽的网，将他牢牢罩在中央。
他猛地拉开抽屉，那部布满裂纹的旧手机静静地躺在里面，屏幕漆黑，像一个沉睡的恶魔。他抓起它，手臂肌肉贲张，用尽全身力气，想把它狠狠砸向那面映着繁华夜景的落地窗！
“砸碎它！结束这一切！”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嘶吼。
然而，就在手臂挥到最高点的瞬间，一股更强大、更贪婪的念头死死攫住了他。屏幕上那些跳动的、预示着天文数字财富的代码和数字，像魔鬼的呓语，在他眼前疯狂闪烁。今天在警局看到的那些受害者的脸，痛苦扭曲，却又被账户里那串不断增长的、令人眩晕的数字粗暴地覆盖、碾碎。还有…陈薇那失望冰冷的眼神…不！他需要更多的力量！更多的钱！也许有了足够的钱，就能摆脱这一切？就能…保护自己，甚至…弥补？
“不…不行…”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，手臂剧烈地颤抖着，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。手机“哐当”一声掉在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，屏幕朝下。他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滑坐到地上，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，发出野兽般压抑痛苦的呜咽。赢的毒瘾，已经渗透骨髓，战胜了所有的恐惧和良知。他离不开这诅咒的力量。
手机突然震动起来，在地板上嗡嗡作响，像垂死挣扎的虫子。张易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，惊恐地盯着它。震动持续了十几秒，屏幕顽强地亮了起来，依旧是那片深邃的黑色背景。
但这一次，黑色背景上跳动的，不再是冰冷的金融代码。
屏幕中央，缓缓浮现出几个鲜红如血、不断扭曲放大的汉字：
【最终博弈：SH600519】。
下面紧接着，是两行更小的、同样刺目的红字：
目标价位：￥2250.00
当前价位：￥1902.37
张易的呼吸骤然停止。磐石集团！2250元！一个远超市场任何分析师预测、近乎疯狂的价位！这意味着…如果这个“预言”再次成真，他投入全部身家甚至加上数倍杠杆所能撬动的资金…那将是一个足以彻底改变他和他家族几代人命运的、真正的天文数字！也许…也许这笔钱能让他远走高飞？也许能让他有力量对抗那诅咒？也许…能让他有资格站在陈薇面前，不再是嫌疑犯？
巨大的诱惑如同宇宙黑洞，瞬间吞噬了残存的理智和所有关于警局、关于受害者、关于陈薇的恐惧与愧疚。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布满血丝，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，伸向地上的手机。屏幕上的红光映着他扭曲的脸，像一张贪婪的鬼面。
“最后一次…”他声音嘶哑地对自己说，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，“就这一次！赚到这笔…就收手…永远离开这里…” 他抓起手机，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，也是通往深渊的最后一道阶梯。他颤抖着手指，开始疯狂地操作自己的多个账户，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资金，甚至不惜以房产和未来数年的收入做抵押，申请了所能达到的最高杠杆。
“爱拼才会赢…”这句从小听到大的箴言，此刻在他脑中疯狂回响，却扭曲成了魔鬼的狞笑。
第二天开盘，磐石集团的走势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精准操控的提线木偶。每一次回调都浅尝辄止，每一次拉升都坚决有力，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，沿着那部诅咒手机屏幕上预设的、通向2250元“天国”的轨迹，义无反顾地向上攀登！1905…1910…1920…张易的账户净值，随着那根昂扬向上的K线，以几何级数疯狂飙升！恐惧被抛到九霄云外，他死死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盈利数字，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，一种超越人间的、主宰命运的狂喜淹没了他。他仿佛看到了自由，看到了救赎，看到了…摆脱一切阴影的可能。
“赢了！就要赢了！”他盯着即将触及2250的股价，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嘶声低吼，拳头紧握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那串代表财富的数字，像一个巨大的、旋转的金色漩涡，吸走了他所有的灵魂。
就在股价分时图那根昂扬的曲线，带着千钧之力，即将狠狠撞上2250.00这个神圣价位的那一刻——
“嗡……”
张易口袋里的旧手机，突然发出一阵低沉、粘腻、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震动。不是电话，不是信息，是一种纯粹的、不详的嗡鸣。
狂喜瞬间冻结。一股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刺骨的冰冷，从尾椎骨炸开，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，将他所有的热血和兴奋彻底浇灭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手死死攥住，停止了跳动。他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低下头，仿佛那个动作耗尽了毕生的力气。
他掏出那部旧手机。
布满蛛网裂痕的屏幕，亮着。
但屏幕上，没有了跳动的K线，没有了鲜红的价码。
屏幕里，显示的是一幅…监控画面！
画面视角很高，清晰度却异常清晰，像是安装在车厢顶部的广角摄像头实时拍摄的。画面里，正是他此刻身处的2号线地铁车厢！拥挤的乘客，摇晃的扶手，窗外飞掠而过的隧道壁灯光…一切都无比真实，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！
张易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。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，试图在那些晃动的人影中找到自己。下一秒，他的血液彻底凝固了！
画面中，所有站着的、坐着的乘客…无论男女老少，无论穿着打扮…他们的脸！他们所有人的脸！都变成了一张脸！
那张脸…苍白、疲惫、带着一种被巨大财富和更深恐惧扭曲后的空洞…那是他自己的脸！
成百上千个“张易”，挤满了屏幕里的车厢！每一个“他”，都面无表情，眼神呆滞，如同批量生产的、毫无生气的木偶！整个车厢，成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、由无数个“张易”组成的恐怖蜂巢！象征着诅咒对他灵魂的彻底复制和吞噬！
“不——！！！”一声凄厉绝望、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从张易喉咙里爆发出来，盖过了车厢的噪音。
就在这声惨叫发出的同一刹那——
啪！啪！啪！
车厢顶部的照明灯管，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捏爆，一连串刺耳的爆裂声响起！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，如同墨汁般瞬间灌满了整节车厢，吞噬了所有光线，也吞噬了张易那声绝望的嘶吼！
绝对的死寂降临了不到半秒。紧接着，是乘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彻底的黑暗和爆裂声所引发的、歇斯底里的惊恐尖叫！声浪几乎要掀翻车厢顶盖！
“啊——！”
“灯！灯怎么全灭了！”
“怎么回事？！”
“别推！啊！谁踩我！”
“救命啊！”
混乱、踩踏、绝望的哭喊瞬间爆发！黑暗中，无数肢体猛烈地碰撞、推搡、挤压，摔倒的闷响、吃痛的惨叫、孩童的哭嚎…各种声音混合成一片令人崩溃的地狱交响曲。
张易被巨大的人流狠狠撞在冰冷的车厢壁上，公文包脱手飞出。在极致的混乱和黑暗中，在无数个“自己”的冰冷注视下（那画面还烙印在他脑中），一个声音，清晰得如同贴着他的耳廓，用冰冷的气流，一字一字地送入他的耳膜深处：
“赢家的代价…”
那声音没有丝毫人类的温度，像是生锈的金属在摩擦，又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回响。
“…该付清了。”
“呃啊——！”一声极端痛苦的、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惨嚎，盖过了车厢里所有的噪音，猛地从张易所在的位置爆发出来！那声音是如此凄厉，如此绝望，让周围的混乱都为之一滞。他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、冰冷的力量正在疯狂地抽离他的生命力，意识像断电的灯泡一样迅速黯淡下去。
紧接着，是重物倒地的沉闷撞击声。
黑暗依旧浓稠如墨。混乱还在继续。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只有那部躺在冰冷地板角落的旧手机，屏幕还幽幽地亮着。
屏幕上，监控画面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两行不断闪烁的、猩红如血的数字：
账户余额：￥********* (一个天文数字)
生命体征：███:--:-- ███（急剧衰减、近乎拉平的波形图）
就在张易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冰冷虚无的深渊，感觉自己的存在正被那无数个“自己”彻底同化、消解之际——
“张易！！”一声穿透混乱噪音的、清晰而焦急的女声，如同划破黑暗的利剑，猛地刺入他即将涣散的意识！
是陈薇！
她不知何时竟也在这班地铁上！她显然一直在追踪他！此刻，她凭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和那声绝望的惨叫，在黑暗混乱的车厢中，不顾一切地推开挡路的人群，奋力向他倒地的位置挤过来！她的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，头发散乱，但那双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，却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、近乎悲壮的决心！
“坚持住！”她终于扑到他身边，摸到他冰冷僵硬的身体，心头剧震。她看到了地上那部屏幕闪着诡异红光的旧手机！
“是它…对不对？”陈薇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一丝哽咽，她瞬间明白了关键！她不是来抓捕他的！她是来阻止这场悲剧的！她看到了他的崩溃，看到了咖啡馆里那一闪而过的善良和脆弱，她不相信这一切仅仅源于贪婪！一定还有更恐怖的东西在操控他！
没有丝毫犹豫！陈薇用尽全身力气，一把抓起地上那部滚烫的、仿佛在吸食张易生命的旧手机！手机在她手中剧烈地震动，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，屏幕上的红光疯狂闪烁，仿佛在发出最后的、恶毒的诅咒！
“滚开！”陈薇对着无形的黑暗厉声嘶喊，眼中是刑警面对罪恶时特有的无畏光芒。她看准了车厢连接处那狭窄的、通向黑暗轨道的缝隙，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，狠狠地将那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手机，向着那无尽的深渊猛掷出去！
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红光弧线，瞬间消失在车厢外的黑暗隧道深处，连落地的声音都被轰鸣和尖叫彻底吞没。
就在手机脱手、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一刹那——
“呃！”张易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，像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，发出一声急促而痛苦的吸气声！那股疯狂抽离他生命的冰冷力量骤然消失！虽然极度虚弱，但意识像退潮后的礁石，顽强地重新显露出来！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枷锁被瞬间斩断！
车厢的应急灯在此时终于艰难地亮起，虽然昏暗，却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。混乱在灯光下稍显平息，但哭喊和呻吟依旧。
陈薇跪在张易身边，顾不上自己满身的狼狈，焦急地拍打着他的脸颊：“张易！张易！醒醒！看着我！”
张易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，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，才聚焦在陈薇那张沾着血污和汗水、写满焦急和担忧的脸上。不再是审讯室里的冰冷和失望，不再是咖啡馆里的探究，而是真真切切的…关切。她的手指温热，拍打在他脸上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唤醒力量。
“陈…陈警官…”他声音微弱得像游丝，巨大的虚弱感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席卷了他，但更强烈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悔恨、愧疚和…难以名状的悸动。是她…是她斩断了那根锁链？是她把他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？
陈薇看到他睁开眼，明显松了口气，但随即眼神又变得极其严肃复杂。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：“别说话！保存体力！救护车马上就到！”她环顾四周的狼藉，看着那些惊魂未定的乘客，最后目光落回张易脸上，那目光里有痛惜，有疑惑，有职业的审视，但最终沉淀下来的，是一种沉重的决心。她压低了声音，只有张易能听清：“听着，事情没完。你欠所有人一个解释，包括你自己。但首先，你得活着！这次…换我陪你走。” 最后那句话，轻得像叹息，却重如千钧。
张易的视线模糊了，不知是因为虚弱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。他反手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，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陈薇的手。那温暖，是他坠入深渊后，触摸到的第一缕真实的光。赢家的盛宴，终究以生命为筹码落下了帷幕，但在地狱的入口，一只坚定伸出的手，斩断了诅咒的锁链，也为绝望的灵魂，留下了一丝微弱的、名为救赎的可能。代价已经支付，而清算与新生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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